光柱消散后的第三十七秒,铜钱第一个动了。
瘸腿的老狗挣扎着从雪地里站起,面向北方——神殿所在的方向,发出了一声悠长的、近乎狼嚎的呜咽。那声音穿透了渐渐平息的寒风,在空旷的冰原上传出很远。
然后它低下头,用鼻子拱了拱散落在雪地上的背包,又回头看向瘫坐在地上的人们。
陈清河跪着,双手深深插进雪里,肩膀剧烈颤抖,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眼泪在冻伤的脸上迅速结成冰晶,但他浑然不觉。他掌心里紧紧攥着女儿的数据棒,屏幕已经暗了,最后那行字像烙铁一样烫在所有人的意识里。
李明是第二个站起来的。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检查臂伤——伤口还在,疼痛依旧,但那种由神殿能量场引起的深层钝痛消失了。他抬头看天:铅灰色的云层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动、重组,常年笼罩北地天空的那些扭曲光带,此刻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缓慢抚平,颜色从病态的紫绿褪成柔和的银白。
“她在工作。”林月轻声说,怀里的小磊呼吸平稳,脸色不再是濒死的青紫,而是沉睡中的红润。少年眼皮颤动,似乎即将醒来。“屏障……她真的在维持屏障。”
老马用铁管支撑着身体站起来,环顾四周。传送点是一处背风的冰丘洼地,不远处散落着一些人类的遗物:半埋的罐头盒、断裂的滑雪板、一个生锈的氧气瓶。这里曾经是某个勘探队的临时营地,现在成了他们的落脚点。
“吃的。”他哑声说,走向那些遗物,“先找吃的。”
现实以最粗粝的方式回归。饥饿,寒冷,生存。神殿里的生死抉择、意识测试、文明存续的宏大叙事,此刻都被压缩成最简单的需求:下一口食物在哪里,今晚如何不被冻死。
二狗和铁头已经开始在营地残骸中翻找。他们找到了三盒过期的压缩饼干,包装破损但内容物勉强可食;半壶冻成冰块的淡水,需要生火融化;一个几乎散架的帐篷骨架,帆布破了大半,但修补后或许能挡风。
李明走到陈清河身边,蹲下:“陈教授,我们需要你。”
陈清河缓缓抬头。他的眼睛通红,但目光已经重新聚焦——那是地质学家在野外面对极端环境时的眼神,将一切情感压进最深处,先解决眼前的问题。
“方位?”他问,声音嘶哑但清晰。
李明指向天空。云层缝隙中,极光般的能量余晖正在缓慢消散,但在正北方向,依然能看见一道微弱的金色光柱从地平线升起,直插天际——那是神殿核心最后的外显特征,屏障完全启动的标志。
“那道光是坐标。”陈清河抹去脸上的冰渣,挣扎着站起,“我们现在距离神殿大约三十公里,在它的东南方向。最近的已知前哨站……应该是‘回声7号’,在正东方向,距离约五十公里。”
“五十公里。”老马走回来,手里拿着两盒饼干,“按现在的体力,要走三天。食物不够。”
“小磊能走吗?”林月问,少年已经在她怀中睁开眼睛,眼神迷茫但清醒。
“我……”小磊虚弱地开口,“我可以试试。”
陈清河从背包里翻出父亲留下的笔记本,快速翻阅。在最后几页的角落,他找到了一张手绘的简易地图,标注着几个冰原上的地热异常点——那是地下岩浆活动造成的区域,地表温度较高,有时会有融水甚至地衣生长。
“最近的异常点在这里。”他指着地图上一个标记,“距离我们……大约八公里。那里可能有可饮用的液态水,甚至可能有冰下植物。如果运气好,还能避风。”
八公里。在体力耗尽、补给匮乏的情况下,这仍然是艰难的距离。但他们别无选择。
队伍在半小时后出发。出发前,他们分食了一盒饼干,每人只分到指节大小的一块,含在嘴里慢慢融化,尽可能吸收每一分热量。融化的冰水每人喝了几口,干裂的喉咙得到些许滋润。
陈清河走在最前,数据棒的电量还剩最后百分之十,他只用它来确认方向。父亲的地图与记忆中的地质数据叠加,在冰原上勾勒出一条勉强可行的路径。
行走是沉默的。每个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。
李明想着实验室里未完成的研究。陈婉儿最后传输给他的数据包庞大得惊人,不只是灾变相关的记录,还有先驱者文明的碎片——关于多维物理的猜想,关于意识与能量耦合的模型,关于现实稳定性的数学表述。这些东西如果能在灾变后的世界重建学术体系,价值无可估量。
但他也想着陈婉儿。那个在峡谷基地里总是安静观察的女孩,在冰原跋涉中逐渐显现出坚韧核心的年轻学者,最后选择成为一座神殿基石的女人。他感到一种深切的、几乎无法承受的失落,但也有一丝奇异的平静——她的选择有意义,她的存在以另一种形式延续。
林月搀扶着小磊,少年每一步都走得艰难,但没有抱怨。她脑海中回响着陈婉儿最后传来的医疗知识库,那些资料里不仅有灾变前的先进医疗技术,还有先驱者文明对生命形态的理解——他们如何治愈辐射病,如何再生受损组织,如何维持意识在极端环境下的完整性。这些知识或许能救很多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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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她怀里的孩子,那个失去的婴儿的幻象,此刻不再让她崩溃。测试中的那句话回响:“爱一个人,不是变成他们,而是带着他们给予你的,成为更完整的自己。”她曾经是母亲,现在也是。对小磊的保护,对队伍其他人的照顾,这是她选择的存在方式。
老马、二狗、铁头走在队伍两侧和后方,警惕地观察着环境。他们接收到的生存指南里,不仅有冰原求生的技巧,还有关于“守望者”势力活动模式的详细记录——他们的装备特征,他们的战术习惯,他们的据点位置。陈婉儿在最后时刻,为他们准备了对抗敌人的武器。
但老马想得更远。他这辈子见过太多死亡,太多失去。陈婉儿的选择,在他看来是一种最极致的“完成”——一个人用自己的全部存在,去换回某种更大的东西。他尊重这种选择,甚至羡慕这种清晰。他自己的人生是一连串的逃亡和生存,从未有过如此明确的“意义”。而现在,陈婉儿给他的坐标里,标注着北地冰原上所有可能的庇护所、资源点、安全路径。这像是一份遗嘱,也是一份托付:活下去,带着其他人活下去。
铜钱走在陈清河脚边,瘸腿在雪地上拖出断续的轨迹。狗不会理解牺牲的宏大,但它能感觉到那个给它食物、抚摸它、最后让它“活下去”的人不在了。它不时停下,望向北方那道金色的光柱,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,然后继续跟上。
四个小时后,他们抵达了地热异常区的边缘。
首先感受到的是温度变化。寒风依然凛冽,但风中带上了一丝微弱的暖意,像是从巨大的冰柜缝隙里漏出的室温空气。雪层变薄,露出下面深色的冻土。继续向前,地面出现了裸露的黑色岩石,岩石缝隙中蒸腾出白色的水汽。
“到了。”陈清河停下脚步,数据棒显示此处地表温度为零下十二度——比起冰原普遍的零下四十度,这已经是温暖的天堂。
异常区是一个直径约两百米的碗状洼地。中央有一处涌泉,泉水没有完全冻结,在表面形成了一层薄冰,冰下水流潺潺。泉水周围,奇迹般地生长着一片暗绿色的苔藓和地衣,甚至有几株低矮的、类似灌木的植物,叶片厚实,储存着水分。
“水!”小磊挣脱林月的手,踉跄着冲向泉水。林月急忙跟上,用匕首敲开薄冰,掬起一捧水送到少年嘴边。水是温的,带着淡淡的硫磺味,但可以饮用。
其他人也开始行动。老马和二狗检查了洼地的地形,发现一处岩石凹陷可以避风;铁头收集了那些耐寒植物的枝条,准备生火——地热区地面散落着一些干枯的植物残骸,可以作为引火物。
一小时后,他们有了一个简陋的营地:岩石凹陷处用残破的帐篷帆布遮挡,地上铺着收集来的干苔藓;一小堆火在泉水旁燃起,用的是植物枝条和一块从废弃营地捡来的固体燃料;铝壶架在火上,融化的雪水开始冒泡。
这是离开峡谷基地后,他们第一次拥有相对安全的休息地、可饮用的水源、甚至一点点温暖。
夜幕降临时,金色光柱在北方天空变得更加清晰。它不刺眼,像是某种巨大的、温和的路标,又像是墓碑——取决于你看待它的方式。